摄影 马小佩

日升月落，群星时隐时现，千万年来如此。只是，在群星前加上“人类”的修饰，似乎就变得微妙起来。

斯蒂芬·茨威格的名著《人类群星闪耀时》，写极地争锋，写海底创业，写战事里的一念之差与困顿中的心灵秘语。这些历史特写钩沉的瞬间，确实当得起“闪耀”二字。

可我的工作，总像是不定期的提醒：世间还有另一种局面，人类群星，不仅负责闪耀，也需要休憩的时刻。

犹记得两三年前，我去一间厂房改建的影棚，采访某位“85花”。临近午后，暖阳照得打工人醉，直把上工作放工。历经两小时的等待，“85花”的经纪人轻柔地说了一声：“老师，我们这边可以了。”我搓搓脸颊，振奋精神，步入了二十平米不到却挤了十几个人的化妆间。

“85花”身边聚拢了很多人，发型师、化妆师、美甲师左右环伺，稍远处是经纪人与宣发团队。小助理正在清点、派发午餐。服装师身前的衣架翻动，每一次暂停，都像要衍生出一帧瑰丽的电影画面。

我向“85花”问好。兴许因为并非初见，她没有那么防备，疲态也无意藏得太深。回了一声你好，她闭上眼，旋即进入瞌睡状态。化妆师要扶住她的头，才能确保工作继续开展。我也不如头一回那么拘束，直接把心里的疑惑掏了出来：“昨天喝酒了？”她瞬时醒转，转向身边的宣发。我暗叫一声不好，以为触动了“逆鳞”。谁料她盈盈一笑，问道：“我们昨天去的酒吧叫什么来着？”见宣发沉吟不语，她又转头向我，甩下五个字：“算了，毁灭吧。”

我知道，这不是真心的发愿，而是彼时流行的网梗。我也遗憾，在和她打过的数次交道中，这至为生动的一幕无法忠实呈现在最终的成稿中。面对光源，明星必须永远保持闪耀。没有多少人会在乎，“发电”过后，他们也要休憩，也会做一些和普通人相似的行为与表达。

我是打从心底支持明星劳逸结合的。当然，最好不要“逸”在我“劳”的时候。写稿之神在上，我仍然祈愿自己顺利收工。

那句“毁灭”过后，“85花”很职业地分享了近期的拍戏心得与生活感悟。她如何理解角色，怎样演出特质，又何以在近乎排满的日程里找到张弛有度的节奏。还是得靠酒精的加持吧。我心里想。还是得靠内心的自觉吧。我嘴上说。

虽然如此，我对“85花”从无恶感，甚至感谢她流露过真挚的片刻。在堪称高危叵测的舆论环境里，哪怕只在转眼间卸下面具，也算善意的释放。这对于其他工种来说，或许是难以想象的。不过，明星也有自己严防死守的点。譬如采访者是女性，可以在底妆之后就开始，一旦换作男性，必须全副武装才上阵。即便当时只有一支录音笔和一双眼睛，没有任何出镜的诉求。

我之所以反复强调，对“85花”没有负面印象，除了怕隐私暴露收到粉丝寄来的刀片，也是真心使然。在我有限的与“群星”共事的职业生涯中，比起说些不能播的，我更害怕的，是净说些让播的。

那是一个比“犹记得”更古早的故事。我遇到个人采访列表上第二位明星，一位当红的男性流量艺人。在例行的沟通采访提纲环节，宣发反馈了一处细节。他说：“老师，看到您提纲里有‘用心表演’的提法，咱们采访时能不能换成‘用情表演’？”我堪忧的情商告诉我，要对认真细致与亲切体恤给予尊重。但我被更为堪忧的智商堵住了嘴。那一刻，我满心只剩五个字：有什么区别？

直到和“男流量”面对面的那一刻，我发现，是有的。

采访在机场休息室里进行。他刚赶完中午的拍摄，利用候机的档期完成采访，晚上换到另一个城市，还有一档节目录制在等待。一天转场两三个城市，是当红明星的日常，也是无往不在的枷锁。同属“996”乃至“007”群体，对这份走马灯般的辛劳，我深表共情与钦佩。时至傍晚，已经完成半天拍摄的“男流量”脸上没落下任何倦容，也足见对工作的热爱。

可是，当我无心口误，把“用情表演”照旧按“用心表演”说出来的刹那，空气凝固了。“男流量”看看我，再看看宣发，清澈流转如深涧细泉的眼波里，淌着明细无误的困惑：老师，这题我好像不会。

如果只能按团队拟定的逐字稿回答，大可以邮件回复，你省得忙里偷闲背这几千字，我乐得驱车远行穿越晚高峰。离开那会儿，橙红的夕阳把车身拉出纤长的影子，我循迹细看，反光镜里映出白色的地面标识：VVIP。错愕须臾席卷了我，耳边响起熟悉的旋律：是缘是情是童真，还是意外，有泪有罪有付出，还有忍耐。

后来我才理解，不止奔赴是双向的，忍耐可能也是。

某年，一对明星喜结连理，宾朋满座，车马如龙，可谓城中盛事。此后数年，总有“刁民”想害他们似的，婚变传闻不时涌现。在一次汹涌的舆情前夕，我受邀采访其中的女方。

话题是事先沟通过的：表演。不是“帕帕垃圾”的身份，也没有狗仔的能力，任何敏感问题，在我的工作流程里都会直面多道审查。知其不可而为之，虽千万人吾往矣，一旦出现在明星访谈中，只可能是精心安排的表演。

当我正欲就表演与女演员展开深入探讨，却遭遇当头一棒。“我不想聊这些。”她抿了抿嘴唇，冷静地说。“编辑事先应该和你们沟通过，提纲也根据你们的反馈做了修正。”我回答。“我们好像没有经历这个流程。”坐在沙发上的宣发小哥“蹭”地站起来说。原来我无意入局，还是一场群像戏。

为了确保工作完成，我决定退一步。“那您这边如果有什么想分享的，我们也可以展开。”我说。“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。”女演员对着镜子，凑近，细查脸上是否有痘印瘢痕。在我的坚持下，关于新近拍摄的影视剧，我们聊了十分钟。宣发小哥又一次开腔说：“姐有点累了，要不今天就这样吧。”我下意识看了看表，早上10:30刚过。

“还是希望能再聊几个话题，毕竟拍摄与采访都是工作。”说这话时，我特意把重音落在“工作”两个字。大概是被这份“心机”激怒，宣发小哥用升高两个八度的音色告诉我：“我们最近接受了好几家采访，内容很丰富了，你可以去看一看，把它们糅合起来就行。”“我以前也是做媒体工作的，我最了解了。”他特意补充道。我很想和小哥说，我的主业是采访人，你的主业是不尊重人，对象属于同一个物种之外，我们并没有任何显性或隐性的同行关系。但为了不让夹在中间的编辑团队为难，我还是把腹诽都藏在它们该在的地方，收拾离开。

从摄影棚出来，我和编辑沟通了前因后果。贴心的编辑说，他已经接到投诉，说作者在采访时紧抓收入这种敏感问题不放。我笑着把字数少得可怜的录音转写文件发了过去。编辑说不用，他都知道怎么回事。在心照不宣的互相安抚中，我解锁了让采访对象赶出来的人生成就。

我尽量详细地罗列三次奇特经历，是出于“狗咬人才是新闻”的祖师教诲。更多时候，和明星过招，就和所有人与人之间的遇合一样，看眼缘。有些公认好打交道的，碰到心绪不佳，可能敷衍一通，潦草收场。有些号称不易相与的，在偶然的作用下，也会冒出预想之外的情节。

我一度和公认才思敏捷能言善辩的明星“白板对煞”，也曾和超模聊王阳明龙场悟道，讲卡尔·雅斯贝尔斯的“轴心时代”，直到周遭所有人看怪物似的盯着我们。但在我的心目中，这与其说是智识意义上的甄别，不如说是人际关系上的巧合。

明星的生活与世界固然复杂，却也没那么精密。他们是庞大的文化工业中的部件，是清晰的利益链条上的枢纽，也是鲜活的人。所有在我们身上闪烁不息的欲望、贪图、掣肘和妥协，在他们的半径里同样也发挥作用。

朋友熟悉我的工作，寒暄时总拿这样的句式开头：谁真的那么漂亮吗？谁和谁离婚是真的吗？谁真的游走在违法犯罪的边缘吗？要说“真的”，除了警方和朝阳群众，没有谁比谁掌握得更多。

我也很羡慕拿追星当恋爱谈，嗑到红光满面气血充盈的朋友。能在明星和自我之间构筑起一片自洽的天地，本质上是让明星为自己服务。这样的幸福很难撼动的。昨日不可留，今日多烦忧，想象的天地却从来无远弗届。

至于我这样的人，祛魅太突然，爱得太惶恐，也就不存任何奢望。我只是会想，当灯光黯淡，群星休憩，慢慢回归人惯常的样子，我能够接近他们，剥开他们和身边人悉心建立的一重世相，何尝不是运气使然。

被驱赶再多次，我也会期待遇见下一次未知。人，到底还是最有意思。

作者：程微

文：程 微 图：马小佩 编辑：钱雨彤 责任编辑：舒 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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